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濒临失传的拟音师:字幕常被忽略名字

  • 发布时间:2023-05-10 14:56:27



段小楼用力地把烟枪塞到了程蝶衣的嘴里,又一次唱错了“我本是女娇娥”的程蝶衣泪流满面,怔怔地坐在椅子上,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

 

通过“烟枪捣嘴”,段小楼帮程蝶衣完成了最后的性别认同。烟枪塞进嘴里的声音和段小楼“我让你错”的嘶喊混在一起,不着痕迹的悲凉从屏幕里向屏幕外蔓延。这是1993年上映的电影《霸王别姬》中的场景。

 

而距离大荧幕千里之外不足二十平米的另一处空间,魏俊华眼睛盯着屏幕,左手拿着铁棒,右手拿着稍微细一点儿绑着布条的小棍,在铁棒的关节处不断摩擦转动,这是屏幕上看到的“烟枪捣嘴”声音的另一种可能。

 

拍电影时,由于现场收音常常无法达到理想的观赏效果,只能后期匹配,诞生了拟音师这一群体。

 

拟音师魏俊华告诉丽案调查记者,现在这个行业陷入了后继无人的境况。低报酬高行业流失让传承之路变得格外艰难......

 

魏俊华在和徒弟们一起在拟音棚给电视剧拟音 (摄影|黑克)


 

运动量常在朋友圈名列榜首

 

直到现在,魏俊华左边胳膊上还有一块肌肉要比手臂上其他地方硬一点儿。

 

老版《三国演义》中,各个主角出场以及战争中驰骋着的千军万马,都是魏俊华用眼前一个灰色不起眼的马蹄器一下下打出来的。

 

图片来自三国演义剧照

 

除了要和画面上的频率同步以外,不同人物出场还要结合他们性格的设定,打出不同的力度。“比如曹操的马和吕布的又不太一样。”

 

那年夏天,她打了上万下马蹄器。“三国演义做完以后,机器因为声道超负荷,录像机的磁头都开花了。”她撸了一下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嘲笑自己也因为打的次数太多,都打出肌肉了,“摁都摁不动。”

 

“但是中国只有一部三国演义。”

 

魏俊华想不到,早年缠着车间主任让他证明现有行业里存在女拟音师以说服自己入行的她,一做就做了四十多年。

 

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电影行业里鲜有女拟音师。“作为一个女生,做拟音合适吗? 能举出女拟音师的例子吗?”

 

对于实习结束挽留自己的主任,魏俊华毫不讳言自己的想法。  

 

毕竟在当时,做一个可以操全盘录音师的诱惑要比小众的拟音师大的多。

 

主任举出了两个女拟音师的名字。魏俊华不信,当晚就骑着自行车去老师提到的电影制片厂求证。在那里,她除了看到了主任提到的两个拟音师外,也碰到了在那里工作的大学同学。

 

“你别犯傻,拟音这个活又苦又累,既是脑力劳动又是体力劳动,还要创作。”同学苦口婆心地劝她。

 

最终,受不了内心兴趣的驱动,魏俊华还是选择留了下来。

 

同学对这个行业“又苦又累”的判断符合故事发展的开端。即使在这个行业多年也未必会在全神贯注时规避各种道具可能带来的危险。

 

这几乎是所有拟音师的共同会遇到的情况。见到中影的拟音师龙岚时,他的中指还不能很灵活的伸缩。上两天在为电影《北极》做拟音时,他在搬动模拟船甲板铁板的过程中,左手中指挫伤。

 

提起在朋友圈的运动排行榜上自己经常名列榜首时,龙岚会流露出一种不自知的得意。尤其是带上运动手环的时候。他补充强调了这句。

 

“如果加班的话至少两万步起。一般我戴手环的时候一天的运动量肯定会超过朋友圈的任何人,尤其是做武打片拟音的时候。”

 

龙岚用锁链给电影拟音 (摄影|丁雪)

 

对于受伤,龙岚早习以为常。“因为你要盯着画面,有时为了配合画面需要手在地上划,反而忽略地上可能会有什么。”

 

六年前,一部《唐山大地震》,给了龙岚最初的电影拟音启蒙,尽管在为那部电影做拟音时,他又受了不少伤。

 

在大的地震声音氛围外,龙岚需要对电影中不断坠落的瓦片、石头等细节做拟音。那段时间,拟音棚的槽里,堆满了他从各处搜来的各种形态的石头。为了找到和画面最匹配的声音,他要把收集到的石头逐一尝试。

 

石头在砸下来的时候很容易受伤。那时候龙岚的手上几乎都是伤口。 

 

用敲焦圈声模拟木棍敲冰  

 

电影中很多浑然天成的声音产生的过程,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

 

在谢铁骊导演的电影《大河奔流》中,大涝之年的首个冬天格外寒冷。十厘米左右的“冰凌”沉沉的压在柳树枝上。由张瑞芳饰演的李麦面对着大河决口后的创伤,心中苦闷不已,拿着小木棍一点点往下敲树上的冰。

 

1978年,当魏俊华接触这个片子的时候,是一个炎热无比的夏天。外边没有现成的冰可以模仿电影里面的声音。那时,家家户户还没有冰箱。

 

车间的录音师从国外带回来一个冰箱。当魏俊华把冰箱里冻的冰凌拿着小棍敲的时候,她心里一紧,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声音。

 

后来,魏俊华又找到了芝麻杆,但是小棍敲打上去的时候,总有哗啦啦的声音,这和她想要的脆脆的感觉也还有很大距离。

 

后来她也试过钢化玻璃的玻璃碴。几次试验都无果而终。

 

经过多次筛选和设计,魏俊华和同事把目标聚焦在炸焦后的东西。

 

为了方便研讨和试验,他们直接把办公地点搬到了各个小店。在探讨的过程中,他们商量尝尝老北京的焦圈和馓子,看看是否能接近。为了达到效果,还特意嘱咐老板要炸得焦一些。

 

色泽金黄的焦圈一从油锅里捞出来,魏俊华就迫不及待地拿着两支筷子敲了上去,“太棒了。就是这个声音。”

 

这种找寻和探索,做了将近十年的拟音工作的龙岚并不陌生。

 

模拟一桌人吃菜伴随着有人吃小龙虾的声音困扰了龙岚很长时间。电影中用的凤尾虾实际拍出的同期是没声音的。

 

“一开始没想着用真的虾,想用花生或者是硬壳的东西代替,但是试过之后还是觉得太假了。”

 

后来龙岚踏遍了海鲜市场,从小龙虾到凤尾虾、皮皮虾,买回来逐个试声,试了一天,最终才确定用皮皮虾。

 

龙岚在给电影里吃虾的镜头做拟音(图||受访者提供)

 

这都是拟音师再普通不过的日常。

 

看到龙岚时,他正在为一部将要今年12月份上映的民国戏忙着拟音。为了营造抗日战争前一个老上海富贵家庭的氛围,木制的地板也要配合着传递出一种雍容华贵的感觉。这就要尽量避免走上去会给人历史年代感和破旧感的吱吱声。

 

为了消除这种木制结构地板天然的吱吱声,龙岚伤透了脑筋。木头钉在一块,挤压上去会不可避免的产生声音。他只能努力让这个声音小一点。  

 

龙岚专门用一个小本把所有可能合适的木材都列了一遍,仔细研究了各种木板的属性。一个一个上去走、录小样,进行了第一遍的筛选。

 

对于筛选完第一批进入下个环节的,龙岚会去专门找木工师傅把木板做出来。

 

做的时候也有讲究。师傅在做木板的时候,龙岚要在旁边一直看着。因为木匠也不知道不要咯吱声需要什么架构。龙岚会按照自己研究的结论,在旁边叮嘱师傅在木板之间加一层三合板,再垫一层防潮垫。

 

尽管龙岚对现在做出的木板还不是百分之百的满意,但是这已经是能力范围内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龙岚在给古装电影做拟音(摄影|丁雪)

  

路人吵架为听声音常往前挤 

 

“有的时候我们走在路上就会指着说这个能做什么声音。”对于魏俊华职业病似的反映,她身边的好多朋友早已习以为常。

 

 路上有人吵架的时候,平常人可能会避而不及,怕板砖或者武器伤到自己。魏俊华反而会挤到一个比较靠前的位置。

 

她是在认真地听这个声音。

 

“在现场听声音的时候,我们会把各种声音的元素采集到脑中,意识到这个声音在电影上是什么样的,通过眼看耳听建构生活真实的基础上,加工出艺术上的声音。”

 

这一天,魏俊华和徒弟们来到靶场去练习打靶。十枪打出去,魏俊华一共打中了99环,只跑了一环。几个徒弟每次打的成绩也都在九环和十环之间。

 

靶场的工作人员看得目瞪口呆。“你们这是什么组织啊?我们这儿来的好多部队考试的,都打不了这样。”

 

子弹在和枪膛摩擦后穿膛而出是什么声音、毛瑟枪和狙击枪的声音有什么不同,枪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发出什么样的声音,这些都可以在打靶实践中有所收获。

 

在这些之外,拟音时所必须的准确和专注,都可以在这十个同心圆里找到灵感。

 

魏俊华很重视真实生活空间中的元素。

 

这元素甚至包括废品站里的很多废品。回收站里电力工人安装的废天线、钢铁里面的轴,可能都会是她庞大的元素里面的组成部分。有的时候为了“淘”拟音所需要的设备,魏俊华常常会去废品站。

 

杂乱的堆放着木板、脸盆、丝带、砖头二十平米左右的空间,是魏俊华的拟音室,这里面很多东西都是魏俊华从各个地方“淘”来的。

 


魏俊华二十多平米的拟音棚 里面堆满了拟音时所需要的各种杂物(摄影|丁雪)

 

一个九连发的子弹夹是她最近入手的宝贝。前几天,她花了四个多小时冒雨从怀柔基地把它“租”来。“这个可以用在战争片里。”

 

这也包括很多从国外淘回的宝贝。一次在随剧组在中缅交界处拍摄《红象》时,魏俊华听到了缅甸的一个寺里传来悠远清亮的铃声。一下被吸引住,闻声而去,铃声来自于缅甸的一个塔。

 

魏俊华和他们商量,花了钱,如愿把铃铛买了下来。后来《天下无贼》刘德华扮演的王薄被杀戏份中,杀人的飞奔感和环绕感就是靠这个铃铛实现的。

 

龙岚也会经常让自己在印度学的朋友给自己多带回来一些铂和铃来录声音的小样。甚至还会让朋友请教他印度的师傅具体的操作方法。

 

“比如说敲铂,不是拿棍随便一敲就会发那个声音,那很不专业。要拿一个布,有专门的一块皮包在锥子上。”

 

字幕常被忽略名字

 

然而,即使在电影行业里,大家对于“拟音师”这一职业也并没有多少认知度。

 

葛优的父亲葛存壮和魏俊华同在电影家协会。葛存壮对魏俊华说,“我看你参与过很多戏,真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看了电视节目,才了解声音原来是你们出来的,就觉得特感动。”

 

有一次,魏俊华接到一个电影制片人的电话,“魏老师,实在对不起,字幕把您的名字给遗漏了。”

 

“感谢你告诉我你忘了。”

 

因为在更经常的时候,很多遗漏都是拟音师自己发现的,片方连提都不提。甚至有的电影片尾字幕上,把端茶水和司机师傅都打上去十多人,却忽略拟音师的名字。

 

早年魏俊华还会问一下电影制作方。到后来,对于这种忽略,她早已见怪不怪。

 

比起这些,魏俊华和龙岚要更经常面对的现实是,混音音效作为电影制作的最后一道工序,很多剧组在这时,前期经费大都所剩无几。

 

魏俊华工作室里的录音室 拟音的声音在这里进行收音和后期编辑(摄影|丁雪)

 

这反映在待遇上,很多拟音师的工资在整个电影行业产业链上处在一个中下游的位置。一个在拟音行业多年的专业人士透露,“有的时候一个一亿四千万的片子,其中三千五百万都被演员分走了,剩下不多的经费要在庞大的制作链中被瓜分,还是很惨烈的,大多靠走量。”

 

应付的薪酬有时可能被拖延到一年后。魏俊华说,会经常碰到一年前把我们做的片子直接拿走,“一年后回来说,我们这个片子卖了钱,我给你点儿钱吧。”

 

这还不包括经常不给钱的。现在很多电影后期录音等模块被承包,承包转接的过程中,会带来很多权责归属模糊的问题。

 

魏俊华就碰到过这样的情况。经常会有录音师和她说,“导演、制片那儿没给我,我怎么给你钱?”有的上市公司会以走程序为由,薪酬一拖再拖。

 

直到后来打电话再也没人接听。巨大的静默背后是四五十集电视剧辛勤付出的又一次徒劳。

 

在圈里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你从来不换电话说明你没骗过人。”

 

现在作为冯小刚的御用拟音师,魏俊华也会经常面对另一生活上的“无奈”。对于很多假冒自己名声开课的学校,她要经常给打来电话上当的学生家长解释,某野鸡学校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也有很多见了魏俊华一两面的人号称是她的“关门弟子”,游走在各个场合赚取名利。

 

对此,她无暇顾及,只想专心创作、培养好徒弟。

 

私人拟音棚从2000多家锐减到几百家  

 

从2006年到2014年,根据EBOT艺恩日票房数据,国产片总数从每年300部增长到618,年均复合增长率接近6%。

 

中国的电影市场迎来了空前发展的黄金时代。与此同时,很多自建的拟音室也在井喷式的涌出。魏俊华介绍,在北京最高潮的时候有两千多家拟音棚。

 

行业标准并没有随着数量的井喷而带来整体质量上的提升。

 

在这个行业摸爬滚打多年的魏俊华明显感觉到了行业的浮躁。有的人刚来就说明天你能不能完成,“我说你开玩笑呢,我们看样片还要看一天,更别说做成。”

 

龙岚也经常会遇到类似的进度和周期上的焦虑。按照通常的速度,一个星期可以做完一本。而现在很多制片方要求一个星期就把五本都做完。

 

龙岚在拟音室挑选拟音时需要的衣服(摄影|丁雪)

 

在对速度的极致追求下,许多私人拟音室找到了成长寻租的空间。

 

那些随便租个两居室就开始拟音的工作室质量参差不齐,很多电影在找私人拟音室做完之后感觉质量达不到标准,又跑回来找魏俊华来做。

 

按照优胜劣汰的规律,很多小作坊似的拟音棚并没有撑过多长时间。“现在北京就剩下不到几百家了。”魏俊华说。

 

行业流失率高传承难  

 

“无双镇不能没有唢呐啊!”


《百鸟朝凤》中,焦三爷面临唢呐技艺即将失传的呐喊字字句句地敲在魏俊华的心里。

 

尽管对于这样一个靠传统师徒关系传承的小众专业,在行业内,是否可以量化传承仍存在争议。

 

早在2014年,魏俊华已开始和黄庄职业技术学校合作,向教育局申报专业代码、买需要用的器材,宣传招生,拟音成为黄庄职业技术学校的第16个专业。

 

接下来,固有的传统教学思路和特殊专项培养模式的分歧、资金分配、教育场地的设置和规格,这其中的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可能让这个刚刚起步的拟音专业夭折。今年60岁的魏俊华已顾及不了那么多,只能一边走一边看。尽管到现在,招生工作又没了下文。

 

记者上午九点来到魏俊华位于皮村的工作室时,魏俊华的几个徒弟已经给红色福尔摩斯拟音了一个多小时,刚刚做完了一集。

 

三十多年来,魏俊华已经带了四五十个徒弟。为了可以向徒弟们更直接的传授生活中的声音,徒弟们都住在魏俊华的工作室。

 

但是最终真正留下来的并不多。有些人学了一半就会出去自己单干,或者离开。

 

很多看着电视上炫酷的可以把反差特别大的物品组合成新的声音的拟音师后,纷纷给龙岚留言,说想来学习。龙岚记得,有一个年轻人来了呆了几天后,感受到又脏又累的背后时,感觉受到了欺骗,离开了。

 

龙岚在拟音室张望 (摄影|丁雪)

 

如今,奔波在各种截止日期里的龙岚和魏俊华也会偶尔怀念早年拍电影时的精细。速度与氛围总该有一个比例。

 

那个一直等冬至以后四点一刻做黄昏日落镜头的导演,是魏俊华心中电影该有的诗意坚持。

 

据说,冬至以后的四点一刻是做黄昏的日落的镜头拍摄是最理想的,拍摄《蓝色的花》时,导演真的一直在等那个时刻。

 

“那天的日落特别的美。”魏俊华说。


本文转自丽案调查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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